王展晒了大半小时太阳,也渴了,接过周友潮给他泡的茶水,继续道:“我最近没听说他出去拍片了啊。”
周友潮被那声“头儿”弄愣了,以为自己听错了,半晌才知道他在说吴天鸣。
吴天鸣喜欢年轻人,和年轻人打成一片,对年轻人来说他亦师亦友,他觉得吴厂长、吴导演见外,让大家私下都称呼他名字,而之前的王展就是叫他名字。实际上,真正受他提携,喜欢他的年轻一辈通常叫他“头儿”为多。
周友潮决定不掺和了,当着王展的面开始理公文包:“你不用等了,这不到了下班时间吗?我这收拾一下也要走了,他就刚走,你现在就在楼道里转转,兴许能碰着他。”
“成。”王展也没计较,赶紧放下茶杯,快步朝导演室赶去,感觉吴天鸣多半会去那边逛逛。
却不想在楼道一处僻静的拐角,目睹了一出名场面。
只见厂里一位快退休的老员工堵住了吴天鸣,双方对面而站。
“噗通”一声,老员工居然就给吴天鸣跪了!
“厂长啊——”
“厂长!给个机会吧!我没赶上好时候,一辈子都没当导演拍过电影,马上我就要退休了,你让我拍吧!你都给那些小年轻那么多机会了,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吧?”
王展倒抽一口凉气,这不是他该看得,他出现在这里多尴尬啊。
赶紧转身面壁,藏好自己。
可是他那么大的一个人,走道也就笔直的那么一条,只是他拿墙怼脸,哪真能藏得住自己呢。
双方交战正在紧张时刻,默契地仿佛都没看到他。
吴天鸣凝视着对面的老同事,突然——
也跪了!
早年演员出身的他神色突变,表情比对面的还惨还冤:“既然你一辈子没拍,也不差这几年了!还是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!”
逻辑没毛病,可是瞧瞧,这话,这话多无赖多气人啊!
不就是甩开脸面,玩情理绑架嘛!
来啊!看谁更不要脸!
他吴天鸣怕过谁!
谁也不肯让步,俩就对跪着,大眼瞪小眼,僵持了好几分钟。
王展保持面壁,窘迫地脚趾快抠出一个十个摄影棚了。
可惜这毕竟是电影厂,厂里不说是人人都是戏精,但也人人都是戏精了,王展真是想要避嫌,他该立刻转身就走,而不是赖着吃瓜。
西影人都知道厂长是一代狼灭。
完全可以陪对方跪到天荒地老。
许久,老员工扛不住了,只得起身悻悻离开。
“嘿!”吴天鸣一乐,薅了一把自己新烫的头,从地上起来,直径走向王展,拍拍他肩膀:“怎么样?”
“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王展差点对眼前这个黝黑的中年胖子翻白眼,他只能保持假笑。
“你啊,就是表面太圆滑,背地里把天捅破,认为对的事,干嘛要这么迂回呢。这处事方式真让我窝火。”吴天鸣顿了顿,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,“我这不叫摆烂,‘外君子内小人者真小人,外小人内君子者真君子’,君子坦荡荡,我这样的正人君子都用阳谋。”
王展听不下去了,简直是指着鼻子骂王展当年背刺他。
王展立马打断吴天鸣并评价道:“上升得有点高。”
吴天鸣转移话题:“你知道不,厂里刚改企了,现在连事业编都不是了。”
王展点头:“听说了,你最爱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。”
吴天鸣戏谑道:“我知道你对被分配到这里不满,现在你离仕途又远了一步。我刚开始不知道你背景,原以为你是个官迷。你如今回西京了,还打算留厂里不?”
王展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我是真喜欢电影。”
“过程是难看的,但结果是好的。”吴天鸣深吸口气,回身,一语双关,他这次看向王展眼里都是真诚。
两世灵魂融合,王展从历史的高度,肯定了吴天鸣所言不虚。
突然他俩相视大笑,双方达成了和解,一笑泯恩仇……
于是吴天鸣打算再进一步把这份微妙的尴尬打破:“听皑歌说要给你办个欢迎会,让我蹭个饭呗。”
王展苦笑:“那真感谢了,……头儿!”
吴天鸣彻底开怀了,大力搂过他,不顾王展的挣扎,勾肩搭背往职工宿舍走。
陈皑歌之所以在西影,都是拜王展所赐。为了拍《黄土地》,当年王展撺掇了那位和吴天鸣不对付的副厂长,花三倍工资把陈皑歌从北平儿童电影制片厂调过来。
83年上半年那会儿,为了表达自己能拍出西北味儿,广影来西影谈判《深谷回声》(即《黄土地》)的本子时,除了他们厂领导及制片主任,还带来了他们厂预定的电影摄影师,那摄影师是西京本地人,叫做张亦谋。
王展和广影陈述利害,透露广影因为拍摄了《一个和八个》,他们厂长已经被盯上了,《深谷回声》尺度上也很有风险,西影担得住,可广影多半是不行的,而且他们自己也是想拍的,并不打算给。
广影陷入了纠结和挣扎之中,最后遗憾放弃。
此外,王展还有他的小心思,秉持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,他还要在西影混,从管理层被下放到生产一线,肯定容易被奚落,为了处境能舒服点,他选择尽量不波及西影职工得罪人,主创尽量启用外面的人。
广影带来的摄影师张亦谋就非常有才华,王展很喜欢他的作品,简直是大师级的。一问才知道,是当年超龄破格非正常进的北电摄影系的天才,都惊动了上面。也因为有这出“入学不正”,没能分配回老家电影厂,当时西影只有一个紧俏的分配名额,优先给了他同学兼老乡顾常卫。
张亦谋又推荐了他的同学陈皑歌当导演,男女主角也找了北平那边的王雪圻和薛柏,剧名也被改成了《黄土地》。那还等什么,一起把张亦谋和陈皑歌借调过来。
等到吴天鸣当上任,一切果然如王展所料,吴天鸣对《黄土地》爱而不舍,对王展却感观更不好了。
电影拍完后,吴天鸣运作下电影还是顺利过审,且经过王展的一番努力,得以大规模上映。也是这时,吴天鸣才知道王展背景不凡,加上有个挨批更严重的是广影厂长韦毕达垫背……
韦毕达险象环生,他特意致电吴天鸣感谢王展: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,我这要是不听他的劝,强行要了《黄土地》,加上广影之前的《一个和八个》,我这厂长位置得不保啊。可能还要连累《黄土地》过不了审。不管怎么样,这个年轻人办了好事。”
嘴上说着感谢,韦毕达心里还是有些酸的,他也不知道自己错过《黄土地》是好是坏。《黄土地》在国外拿奖拿到手软,分量最重的是欧洲第四大电影节洛迦诺国际电影节的银豹奖。
这是建国后,国产电影迄今为止在世界上拿过的最高荣誉。此时的王展他们并不知道,这部歪打正着的电影也彻底改变了华国电影史,成为了第五代导演走向世界的开端。
凭借着奖项加身,西影出品的《黄土地》不像原本广影那样只发行了30个拷贝,拷贝发行数排到了年度全国第七。上映之时,王展又去了北平进修……
回忆到这里,王展不由暗叫一声好眼光、好运气,不愧是我。
……
芦韦烧了一桌菜,盘碟碗筷都已经摆好,餐具花色不一,一看就知道是各位宾客友情支援的。
王展和吴天鸣进屋时大家都愣了。
吴天鸣笑哈哈的拉过凳子,非要挤到张亦谋和陈皑歌中间坐,左拥右抱;“本来我是想请客去搓一顿庆祝,皑歌说你们要一起给王展开欢迎会,我就冒昧来蹭饭了。”
在座的有张亦谋、陈皑歌、顾常卫、黄健新、芦韦以及去年被吴天鸣调来的何坪。
老谋子仿佛就没年轻过,还是这张老脸,30出头却像50多岁,他抓过王展的手,激动地使劲摇了摇,却嘴笨说不出啥,他是最感激王展的人,吴天鸣的赏识也一样让他感激,他是多么希望他们能关系融洽,王展让他调回了西京和家人团聚,吴天鸣则后续让他妻子也进到西影宣发处工作,并分了他们紧俏的两屋一厨的职工宿舍安家。
陈皑歌意气风发,衣着洋气讲究,举止谈吐不俗,一看就是大都市人。
顾常卫长得最丑,他和张亦谋挨着坐,特别要好,没因回乡名额之争产生芥蒂。
黄健新文质彬彬,习惯性挂着笑容,所有人中他最沉得住,但同样锐气勃勃,在吴天鸣的全力支持下,他的《黑炮事件》引起了极大的讨论。
何坪目前在编一个吴天鸣看中的剧本,他还在当副导演攒资历……
这一大桌子都是年轻人,真是人才济济,吴天鸣满意地瞅着,欣慰极了,他有点可惜田状状还在外拍摄《盗马贼》没能到场。
王展面上不显,心里也略有点激动,后世就算让他组局,他也不一定能攒出这样的席面。
酒过三巡,吴天鸣突然叫住他:
“王展啊,分给你个活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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