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晚的秋风多了几分刺骨的寒意,打了个羊角灯笼站门口的香菱被人捏着脸,大眼珠子看着晦暗月色下的薛蟠,含糊不清道。
“少爷啊,宝钗姐姐她在厅里等你呢。”
“嗯?她等我做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先进去吧,外面风大,以后过了戌时我没回来就不要等了。”
“不行的少爷……”
“怎么不行?”
“少爷都没回来,当奴婢的哪能不等呢。”
“我问你,这是谁定的规矩?”
“……”
香菱这次学精了,只是一个劲地在后面絮絮叨叨的,却不答话。
薛蟠笑着摇摇头,进了厅,果然见宝钗穿着蜜合色绫子棉裙,在一玻璃罩火下细细地做着女红。
听得脚步声,抬头,露出一个大方笑容。
“哥。”
“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?”
“听香菱说你没回来,问别人也不知道你哪儿去了,便就想着等等了……嗯?哥哥你过来。”
薛蟠不知其意,走上前。
宝钗打量了他两眼,眼神逐渐变得担忧,又举起灯,细细地将他由头照到了身,方才叹气道。
“哥哥又去和人打架了?”
“没有。”
薛蟠反应过来了,摸摸有些微痛的嘴角。
“摔的,刚刚回家的时候见了一天仙般的小姐,脚下没留神,摔进坑里了,不信你问六子去。”
“哥哥少骗我。”
宝钗缓缓摇头,叹气道。
“真见了天仙般的小姐,你哪里还走得路?”
“???”
不会吧,原来自己在妹妹眼中的形象这么差吗?一直还以为很高大威猛来着。
“何况这么晚,哪个小姐会在外面走?哥哥你摔了一跤,怎么衣服上不见污迹,反倒是破破烂烂的像被人扯了?”
“……”
宝钗的质问让薛蟠有些无言以对,有个聪明的妹妹有时果然麻烦,遂求助式地看向香菱。
结果这丫头也在一边狐疑地点头。
“对喔,摔了一跤怎么衣服不脏呢?”
“……”
“你来我房间,香菱你去问老婆子拿些伤药来。”
薛蟠垂着头,跟在有些生气的妹妹身后。
两人穿了大厅,右拐入一小院,宝钗轻手轻脚推门。
薛蟠进了去,只觉房间虽大却显得空荡,素净得有些许过分。
“坐好,我来给你擦药。”
薛蟠有些扭捏地坐下,宝钗又多点了几盏灯,房间微亮了一些。
去柜子里翻出了一小瓶药,自言自语道。
“上回擦伤,用了这药,倒是疤也不留,幸好当初一并带了上来,现在倒是剩得不多了……”
“那个,还是我自己来吧。”
“你向来粗手粗脚的,又看不见,怎么来?”
宝钗摇摇头,站在薛蟠身旁道。
“抬头。”
薛蟠只好照做。
冰凉的手指带着伤药轻轻地擦在额头的伤口上,连酒意也驱散了一些。
“哥哥一身酒味,想必是去喝酒了?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喝醉酒,和别人打架了。”
“对。”
“哪家人就敢惹你?”
“我没有自报家门,想着靠自身实力把他干沉,结果失手了。”
“噗嗤。”
宝钗忍不住笑了,又去沾了点药道。
“我们初来京城,不比金陵,哥哥还是收敛些罢。”
“好。”
“要是下回还惹了事,可以提提姨丈舅舅他们,兴许别人听了就不敢下重手了。”
“……我不想让这些事情传到他们耳朵里。”
“为何?”
“这样你和娘亲会比较辛苦。”
“……”
宝钗愣了愣,又看眼薛蟠,恰巧这时香菱拿药进来打断了二人对话。
薛蟠趁机让香菱赶紧去睡。
香菱看看薛蟠,又看看宝钗,终究没有说什么,点头退了下去。
宝钗不说话,薛蟠也在想事情。
对于他来说,是尽量不让坏事传进薛家越好,也是尽量不用到贾家越好。
娘亲和妹妹都住在别人屋檐下呢,自己越没本事,她们的头就得越低。
不好。
宝钗叹了口气,继续细细地给薛蟠涂抹着伤口,转移话题道。
“哥哥自打来了京城后,反而学会撒谎了。”
薛蟠看着宝钗,感觉她有点另有所指。
“以前遇到了什么难事,闯了什么祸,都一五一十地和家里说的,现在反倒遮掩起来。”
“都是些小事,大事我不瞒你们的。”
“从钱庄借了十万也是小事?”
“……”
薛蟠不说话了,在清明楼他就发现了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,真想瞒住什么压根就不可能。
“若不是周瑞家的女婿今晚去拜见王夫人,娘亲又刚好在,哥你不知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呢。”
宝钗微微吸了口气。
“听他说,哥哥今天晚上在清明楼,花了三万两买了件一万都不值的古董,还差点把那县令得罪了?”
“是他把那县令得罪了,不是我。”
“哥哥只需对我说是和不是就好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他还说哥哥借了钱,我们去问链二奶奶,她说有十万之多,是还是不是?”
“是。”
“嗯。”
宝钗的动作依旧温柔,语气照旧淡定,但是眼眶却红了。
她一直、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去当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小姐,在贾府上下三百人的口中,她也确确实实是最是大方、最是端庄的,比林黛玉都要受人喜爱。
她从不会动情的,连笑容都是完美的刚刚好。
只是她终究还是嫩了一点,家庭成为她依靠的同时,也变作了她的软肋。
她本不会失态,如果不是因为薛蟠。
“娘亲知道这事,今晚便让张叔抽调出十万,又拿了礼给琏二奶奶,让她替你还钱去了,若下次缺钱,直接和家里说就好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知道哥哥近来生性了些,也晓得照顾我和娘亲的感受了。
可是哥哥啊,生性是不去沾那些坏事祸事,而不是去将它们藏起来不让人知道。
你什么都不说,便真以为娘亲和我能安宁了么?
到时讨债的上了门,我们一时拿不出十万,在这势利眼堆子里,又不知要被传承什么样,岂不难堪?”
“其实吧……”
“如果哥哥觉得变作这样就是好的话,那我宁愿要回以前的哥哥了。”
一滴晶莹的泪水滴到了额头上。
被狠狠伤了心的薛蟠一句话也说不出了。
他不能也舍不得怪宝钗,也只能怪自己。
两兄妹沉默了很久,薛蟠没忍住,站起拿袖子给宝钗擦了擦眼泪,问道。
“那冷子兴真就在今晚说了这么多?”
“你莫要怪罪人家……”
“放心。”
薛蟠微微一笑,摇头轻声道。
“不会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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