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府衰败至今,门前冷落,上回这般车如流水马如龙,还是刘家少爷发失心疯的时候,彼时,左邻右舍,家家户户喜极而泣,纷纷奔走相告
撑开米黄的油纸伞,还有风雪飘进皮袄里消失不见,张氏扶着丫鬟的手臂盈盈下车来。
虽说早有准备,可见到中山刘府的话事人,稚气未消,居然只是个半大小子,仍不免意外,忍不住轻“咦”一声,张氏旋即掩面一笑,猜想,莫非此子背后另有高人?
荆轲趴在墙头上,离得远远的,最近到处都是读书人
张氏那张笑脸,落在周遭人眼里,反而显得落落大方,令人如沐春风!
刘诚上前见礼,自持晚辈,“夫人远来,小子国中靖王不肖子孙刘诚这厢有礼!”
嗯!倒是不卑不亢,张氏不免高看了几眼,回礼答道:“妾身无极甄家张氏,趁年前赶了趟娘家常山,我家郎君一再嘱托,万不可过刘府而不进门拜会,故此前来叨扰。”
扭头吩咐道:“来人!早春之礼,还不快快奉上!”又吞吐着濛濛水汽,笑着说:“还望公子莫要推辞!”
甄逸常年家中养病,张氏一介女流,出门在外,总是多赖自家夫君名号,既识得尊卑,也免得落人口实。
自有下人交接贺礼,那玩意儿,砖头大外面还裹着红绸,看不清内里究竟何物,刘诚觉得可惜,原以为后面马车上的东西都是要随的份子
张氏年约三十,优雅、端庄、知性、风姿绰约,虽已为人母,但不知用的哪种牌子的化妆品,皮肤保养得特别水嫩,亭亭玉立眼前,百合般空谷幽兰,要不是常年在外奔波,眉宇间隐有一抹淡淡的忧虑,定然会更加光彩照人。
说是顺道,可常山和无极都靠南,连方向都是反的,可见不过托词,张氏此番定是有备而来,并非一时兴起。
“夫人!请!”刘诚伸手相邀。
“小公子请!”
刘诚彬彬有礼,落下半个身位,将人引入堂屋,仍不免回头看那马车上堆积如山的货物,有干果肉脯,有绫罗锦缎,还有漂亮丫鬟
八扇堂门大开,窗明几净,依着炭炉,二人蒲团上闲坐。
张氏转着脑袋四下观望,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老宅子格外返璞,跟自己年幼还未出嫁时爹娘家里一个样,看着由衷亲切!
陶碗瓦缸,木器上漆皮龟裂,地板上小小虫孔
还有墙上的蓑衣新湿,滴滴答答落下水珠,汇在墙角,像自己阿爹年纪尚轻时,外出劳作,路过山涧小溪,总要冒着雨,顺手捉到几尾小鱼,回家欢欢喜喜熬成鲜美的鱼汤。
出身低微,张氏苦过,害怕再苦。
她不无感触说道,“听闻中山刘府,世代耕读传家,虽偏安一隅,却求得淡泊宁静,今日所见,才算窥见真意!如此想来,倒是我甄家积淀得少了,俗了!”
穷得家徒四壁的近义词,难道在东汉是淡泊宁静?
刘诚不做评判,人家有钱人下乡来体验生活,那是忆苦思甜,你还真以为钱多了不好使?而且听说这张氏的五个女儿,个个青出于蓝,说不定面前的这位,将来还是自己的丈母娘,同时身兼五个
不让孟姜女动手,刘诚动作娴熟,亲自醒器、炙叶、煮水、沏茶
片刻功夫,那杯茶馆里卖五元一杯的绿茶,就已经快被刘诚雕出一朵花来,清新的茶芽,带着淡淡的纯香,闻起来心旷神怡。
将杯子轻放在桌沿,揭开小盖,刘诚微笑着说:“夫人且试试!”
张氏好奇,自己走南闯北,今日倒成了孤陋寡闻,“小公子这茶,只需浸泡,不需水煮?更是不加粉料?这普天之下,还有这种吃法”
刘诚笑眯眯摇头,“对与不对,夫人试过便知!”
张氏犹不相信,原本东汉喝茶,首先是将“采叶作饼”所得的饼茶,烤炙之后再捣成粉末,掺和葱、姜、橘子等所有想得到的调料,再放到锅里烹煮。
煮出的茶,成粥状,饮时连佐料一起喝下,那味道,怎一个酸爽了得!
哪里是喝茶,明明喝的是南方黑芝麻糊!
“嗯?”
张氏茶水乍一入口,美目圆睁,久久回味,词穷不及描述,立即信了刘诚那套说辞,同时暗自好笑,自己托人徐州买来的“弱水沉香”,看来,都牛嚼牡丹给糟蹋了!
风也不急,外面的落雪,刚刚好落在屋檐底下。
刘诚儒服长袍端坐,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打着禅机的老和尚,再次满上茶水,云淡风轻道:“夫人不知,这人啊,生如品茶。第一口苦,第二口涩,第三口甜。每日打马红尘,碌碌柴米,难得识其中真味。平淡乃本色,苦涩是历程,清甜为馈赠。先生时常教我,真正的安静,源自于内心,浮躁世界红尘滚滚,惟愿内心清风朗月。”
“想来公子口中的先生,必有大才!”
张氏先是惊愕,随即转为坦然,这小公子年纪轻轻,不可能老成至此,想必背后那所谓的高人,便是其每每提到的先生!
“嗯!公子言茶事,我自是深信不疑,这茶好!我要了!”张氏朗声道。
刘诚抬起手中茶壶,要满上第三杯,张氏却用袖口蒙住杯子,摇头说:“徐州糜家,最近新得的茶酒,专营一州,早在士族中风靡,可谓日进斗金。我甄家与人不同,乃是女子持家,很是不易,妾身也不狮子大开口,只要这翼州、并州、幽州三州之地即可,他糜家能给的,我甄家一分不差,公子以为如何?”
张氏在来之前,早把刘府打探得清清楚楚。
刘诚一口茶水差点没包住,刚才还风花雪月、人生理想的瞎扯蛋,可话锋一转,张口就是三州,难不成真把自己当成了要彩礼不许还价的丈母娘?
自家哪有那么大的产量能供应?
默默刮着茶壶盖,刘诚在脑子里努力盘算,关键是广陵的进展如何,不得而知
又听张氏说:“公子要是推脱,说那广陵产业不是你家的,那就让我妇道人家对中山刘府失望了!”张氏心直口快,做生意从不拐弯抹角,事事雷厉风行。
刘诚咬咬牙,三州就三州,大不了回去再压榨压榨和珅
“非也,夫人说怎样便怎样,一切按糜家的章程来办就行,不过,我要夫人帮忙往南运些牛马牲口,不知”
这算什么事?
张氏点点头,嘴里的茶水回甜,欣喜道:“果如小公子所言,一苦,二涩,三甜!还真有浮世三味!”
刘诚:“”
这丈母娘们的思维逻辑,好跳跃!
刘诚拿着那张拜帖,刚想问问张纯的事,张氏却拿来放进火炉里点燃,示意自己,放心便是。
毕竟是乌烟瘴气的官场,张氏没说,那就是成竹在胸,人家家大业大都不怕,自己孤家寡人,有何担心!
“哦!对了,商队从南而来,顺带给公子带来几封家书信,请公子过目!”
张氏将一小碟锦布包好的书信放在桌上,让人好感倍增,至少不算挟恩图报。
刘诚正待要取,却是阳明先生闯了进来,没见有客在,一脸惊喜道:“小子,你说那风雪中思考人生,果真管用!”
王阳明走路,身上沿途掉着冰渣子,“想我王阳明蹉跎半生,今日才幡然醒悟,我要创那不朽之说,斩心中荆棘”
“呜呜呜”话没讲完,王阳明打着摆子,见刘诚愣住不说话,挤眉弄眼一脸古怪,仔细一瞧,有外人在,还是个美妇,自觉失礼,他连忙捂着脑袋,“我先去洗洗脸,晚上再聊,阿嚏”
堂堂阳明先生,也会逃之夭夭。
刚走,张氏噌一声站立起来,捂着樱桃小嘴失声问道:“呀!那可是阳明先生当面?”
花痴,张氏这表情,貌似遇到了野生偶像,六神无主,乱了方寸的典型症状!
不等人回答,张氏提着裙摆一溜小跑便追出了门去
刘诚苦笑摇头,要不是阳明先生人品过关,是很容易出问题的,不过好像,甄逸熬不了几天了,难道
不再浮想联翩,锦布展开,信纸叠得上好,一共三封。
面上一封,是和珅写的。字迹娟秀,洋洋洒洒几大篇,看得人头昏脑涨。中心思想不过一点:时下局势之险恶,人心之不古,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,亘古未有,老奴和珅,费劲千辛万苦,拼了老命,口吐五斗鲜血,方保得一方太平,如今广陵家中歌舞升平,气象万新,个个养得膘肥体壮
第二封信就奇了怪了,皱巴巴一张,看得出来反复揉过又反复摊平。纸面上更是一个字没有,刘诚看了好久,才弄明白,中央画的那玩意儿,不是蜡笔小新的大象,小小的,背上还插两把芭蕉扇的东西,那是蚂蚁,长翅膀的蚂蚁!会飞!
李傻子厉害了,开始玩飞的了,看来天空才是他的极限,可千万别摔死!李元霸没字的信尤其温暖,刘诚会心一笑。
第三封信,封面格外整洁,还洋溢有淡淡的花香,边角的红色,那是胭脂,小心切开白蜡封印,取出一张白纸,依旧没有落款,行云流水、落笔如云烟写着一排小字:
陌上花开,可缓缓归矣。
刘诚心头一颤,寇白门!这要人命的小妖精!
刚将书信亲吻了两口,猥琐地贴在心口,王维哈哈一声便闯了进来,眉开眼笑,滔滔不绝道:“诚弟可知!安熹城里出了大事,都说那气急败坏的督邮今早,提剑闯入县令府上,一剑,活活刺死了咱们张献张大人!呜呼哀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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