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展便绕着村子周围晃荡了一整天,总算在村后2.5公里处,看到个有点相似的地方。一看手表,他便急忙回去了。
自然了,天下没那么多巧合,王展虽然自诩运气不错,但凡事还是要讲根据的。他也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张照片上。
“你去哪儿了?开会呢。”女二号吕莉萍朝他催促。
吴天鸣坐在小院里,周边绕着剧组的人,就差他一个了。
王展拖了个小马扎坐到张亦谋边上,把自己的笔记本摊开,准备记录要点。
吴天鸣开始解析明天的拍摄戏份,并提点各工种人员的工作。
张亦谋认真地听着,非常顺手地抓起一把地上的沙子小石子,放在两手心里来回搓手。从他第一天到村子里来时,凡是有空,他便如此,一双本也称不上光滑的手,如今更已满手老茧,特别粗糙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,真如干了几十年重农活的农民似的。
王展说他是做无用功,手搞得那么糙,镜头又拍不到。
张亦谋这人也过分实诚,他只说自己完全不会演戏,也不会什么准备角色的技巧,只得真把自己变成男主角那样的人。
他除了拿石子搓手、也拿沙子搓脸。白天下地和村民干活,半夜去沟子里找水。
他还学会了打猪食槽,他打了两个月的猪食槽,电影里就两个镜头。
这个村子啥也没,就石头多,瓦片、砖头等建材太贵,村民祖祖辈辈都用百斤以上的石板、盖屋顶、修围墙,连打井也会用到石板,块状的石头则拿来垒墙。张亦谋要求自己背4个月的石板,连现在拍戏时,每天也会那么做,背一块石板下山来,本来一次背50斤的石板,后来可以一次背350斤重的石板,王展见过,都是门板大的石板,他驼着走十几里山路。
附近所有的石板都被他背光了,村子里头都从来没人去做这样的苦事。张亦谋这么做,只因电影里有一个长镜头要拍到。
王展不理解为什么不用有点重量的道具假石板代替,其实电影里也是无法分辨石板是真是假、是轻是重的。
张亦谋就一句话,他要得得起吴天鸣的信任,就要把这事办好了。
就冲这样较真的人,哪个演员演这个角色,也不会比他做得还好。
张亦谋凭《老井》拿的这三个影帝实至名归。
吴天鸣吩咐完副导演,转头面朝王展继续道:“再过半个月,我们就要开始拍摄挖井的戏份了,之前咱们挑了个村里以前挖的枯井眼做拍摄用,这几天再确认一下井下环境,找人把它清理干净,务必要保证安全,这个事情就分配给王展管。”
王展抬起头:“井的事情,我会让邻村那个在县城水利局工作的小伙子常海敏过来协助我们,开拍前他也来过的。”
“你说小常啊,他还带我去取过水,告诉我在哪可以找到石板背回村呢。”张亦谋点头。
王展点头:“对的,他前个月去给别的村打水井去了,现在空下来,咱可以把他借回来。”
这个小常,其实有一部分可以算《老井》男主角孙旺泉的原型,虽然孙旺泉的故事和他的经历基本没什么相同的,但他们都是为了打出井来而在拼命的农村知识青年。小常在水利局的工作便是帮太行山一带的各个村落寻址打井,他也没上过大学,自学成才,比张亦谋还小上几岁,已经帮附近十里八乡挖出了好几口水井了。
可是,井也不是想挖就能挖,每往地上打一个洞,都是要耗废大量人力物力甚至是生命的。老井村就有一个井眼,埋了五十几条人命,这对才七八十户人家的村子来说,是不可想象的数字,而这250多年间,村子里头打了150多个没水的井眼,基本都深达百米以上,这背后,不知有多少牺牲的人命。小常也在村子里寻过几个地方打井,但依然没有出水。
吴天鸣他们刚来时,还有老乡偷偷地找他打听,县里的鬼子还在不在,压根不知道战争都结束40年了。这样闭塞穷苦的环境,让吴天鸣特别难受,夜不能寐,还哭了好几次,他曾多次去县里找人,领来了扶贫工作组,也让小常下来继续帮老乡们寻址。然而小常虽然也找了几个地方,他们也没钱开挖。
吴天鸣让王展盯着井的事情,他还想让村子里架线通电的,至于钱的问题,县里也没多少钱,他们只能力所能及地资助一点了。
这一点是多少,王展是很清楚的,剧组富裕的预算只有两三万了,吴天鸣是想戏拍完了后,就留下来先给村子里架电线用的,毕竟这点钱不一定能挖出水井,但肯定能让村里通电。但现在王展认为与其架电线,不如先试试挖一下井。
“头儿,我在村子后头2.5公里远的地方,寻了个拍挖井戏份的好地方,但那边没有旧的井眼,之前小常也看过那地方,是他标记的几个可能出水的地方之一,不如让小常组织人,我们真挖个拍戏用吧。”
“你这是干啥?”吴天鸣一瞪眼,“不是说了,等拍完戏,我再想办法弄钱给他们挖井吗?”
王展立刻解释:“我知道您想把多余的拍摄经费捐给村子里架设电线,但咱这账目不好做啊,拍摄经费是拍摄经费,捐款是捐款,不能挪用,您得体谅我的工作。”
另一个制片老杜出声了:“照规范是这样没错,可……”
王展立刻道:“这就对了,但咱可以找个合理的名目帮村民一把,比如他们帮我们挖个拍摄用的假井不过分吧?也不用挖深,40米深就够我们拍了,我们多付他们些工钱,至于架电线,他们连电费都不能负担,眼下倒不着急。”
吴天鸣想了想,不忍道:“那好吧,电线先不拉了,去挖个拍戏的井,王展,你和小常合计一下,去组织人手,工资每人每天5块钱,剧组负担伙食,一定要注意安全,可村子里头也不是每户都能有富裕的劳动力……要么,咱们都捐点钱买些干玉米,干玉米水分少又轻,可以尽可能多背一点进来,给村子里每户人家都分一点吧。”
张亦谋拍《老井》从准备期起到拍摄完成,他4个月的片酬也就500块,5块一天这工资可以说很高了,都比演员的高了,但事情不能这么算,挖井劳动强度大不说,还伴随着危险,何况这本来也是想接济老乡们一把。
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身上的钱掏了出来。王展也掏了他一个月的工资,这也几乎是他带出来所有的钱。
他数了数,一共有差不多一千块钱:
“头儿,可以买不少呢,够给全村每户人家分一大袋子的,这个点,差不多送水的拖拉机要到了,咱搭个便车跟他们回程,买玉米去吧。”
吴天鸣说干就干,挑了包括张亦谋、王展在内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,亲自带队坐拖拉机去离村8公里远的镇上。
干玉米买到了,天色也暗了,王展见吴天鸣舍不得再雇拖拉机送他们回去,便打算自掏腰包,把最后仅剩的钱也拿出来,结果又被吴天鸣拦下:“你小子工资很高吗?有这闲钱,你还不如多买点干玉米。”
王展苦笑:“我这也是最后的一点了,头儿,你不会想让大家就这么背回去吧?你看这些玉米……我们不是人人都是亦谋,能背350斤的东西走十几里山路。”
王展不提还好,一提,吴天鸣直接把麻布包甩到了自己背上:“大伙儿就你长得最高,营养最好,今天就带你吃吃苦。”
“您悠着点!”王展慌了,他可不想吴天鸣闪个腰什么的,这得坏事的,便连忙道:“这样,我让拖拉机送我们一半路程,付一半钱,你看成吗?”
王展转头立刻跟师傅谈妥了,还借了几个滑板拖车。
吴天鸣无法,只得同意,结果这钱也没有让王展出,他自己掏的。
开了4公里拖拉机,一行人又用滑轮拖板车和人力,一路连拖带背4公里山路,才把干玉米弄进了村里。此时已经深夜了,有些人家都起来准备取水去了,大家一户户敲开门,放下肩上的粮食,确认老乡们真把粮食搬回了家里后,转身就走,去下一户。
当他们敲开村子里一户独居老人的家时,老人一看到粮食,眼睛瞬间红了,“噗通”一声便给他们跪了。
吴天鸣慌张地把他扶了起来。王展和张亦谋对视一眼,他此刻真正感受到了,吴天鸣对人,对农民的情感完全是发自内心的。
这让王展回去后也久久不能平静,一方面是肌肉酸痛,另一方面这也改变了他的观念,以后世人的感观来说,他也曾觉得,华国八九十年代,老拍这种农村片,而且在国际上出名的几乎尽是农村片,不但老土,还让他觉得有些羞耻。这种羞耻感更年轻的人们感受更深,大家觉得许多不了解华国的外国人,因此以为华国没有大城市,没有城镇居民,全部都是这个样,以偏概全都是又穷又土,甚至在几十年后还以为华国是这样的,这些片子实在有损形象。
现在他仿佛有所悟了,他忽略了所处时代这些电影所带来的作用。电影不是只能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享受,它也是有实质性的作用的。
这些“出名的”农村片,其实多半是在这个时代统领影坛的西影产出的,而西影就是身处在拥有很多这样困难山村的黄土高坡上,他们只是想拍这样的电影是的确能对社会是有意义的,既然对当地有所帮助的话,那为何不拍呢。
王展记得,张亦谋跟他讲过,吴天鸣拍《老井》轰动了全国,他也真的给村子打出了水井,真的修了通向外头的道路,真的架起了电线,真的引来了各种扶贫措施和社会帮助……结束了这个村子两百多年的苦难结症,这一切都是真的,有用的。
他不应该为了这些农村电影而感到羞耻,他现在也在拍农村电影,他很骄傲,他们这年代的电影人就是这样骄傲的拍着电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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